江南的初春，雨淅淅瀝瀝地下著，雨絲里裹著的涼意，冷得無孔不入。

走廊盡頭的病房里，老楊望著天花板發(fā)呆。他的右腿打著石膏，像一截僵硬的樹干。我端著藥盤走進去時，聽見他正對著電話說：“沒事，你們別來了，工作要緊，工作要緊，我沒事，護工陪著我呢，能有什么事……”。

掛掉電話，他嘆了口氣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病號服的衣角。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些許泥土——那是祭祖時留下的痕跡。

“楊叔，該輸液了。”我輕聲說。他這才回過神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。我看見他皺緊的眉頭，但更讓我在意的是他眼里的落寞。病房里像老楊這樣孤身一人的患者很多，家里人總是因各種原因來不了，老楊算好的，兒子給他找了個陪護阿姨。

第二天查房時，老楊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褪色的帆布包。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張老照片，見我進來，慌忙想收起來。

許是他覺得我已經(jīng)看到了，訕訕開了口：“這是我父親?！彼穆曇粲行﹩。敖衲昵迕?，本來答應(yīng)要給他修墳的?！敝徽f了這一句就沒了下文，他只看著照片，緊抿著唇。

“您這么有孝心，還是因為修墳摔斷了腿，即使沒修好墳，您的父親在天之靈，也會理解您的?！蔽覍捨康馈?

照片上的老人穿著中山裝，神情嚴肅。我注意到老楊的手指在相框邊緣輕輕顫抖，就像他此刻未能說出口的愧疚。

病房的夜晚總是格外漫長。值夜班時，我聽見老楊的床位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。走過去時，許是不愿叫醒正熟睡的陪護阿姨，我看見他正試圖夠床頭的水杯，打著石膏的腿讓他動作笨拙得像只企鵝。

“我來幫您?！蔽曳鲋饋?。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，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。他突然說：“年輕時候我能扛兩百斤稻谷，現(xiàn)在倒杯水都要人幫忙?！?

“嗨，這有什么的，您只是特殊情況，暫時需要人幫忙。誰沒有個小病小災(zāi)的時候??！等您的腿好了，還不是生龍活虎了！”我打趣著遞過水杯，碰到他粗糙的掌心，那里布滿老繭，記錄著一個農(nóng)民大半輩子的辛勞。

周末的午后，陽光終于驅(qū)散了連日的陰雨。陪護阿姨推著輪椅帶老楊去樓下的小樹林透氣。回來后，他看上去意猶未盡，主動跟我聊起了在樓下的見聞：“剛剛，我們?nèi)窍略谀强谜翗湎驴吹搅?/span>灰灰菜，我小時候常挖來喂豬。”他的眼睛亮了起來，絮絮叨叨講起家鄉(xiāng)的田野，講清明時節(jié)的艾草團子，講他父親教他認的每一種野菜。

陪護阿姨笑著說：“老楊，下樓一趟，氣色都好了?！被夭》康穆飞?，他主動和遇到的病友打招呼。

出院那天，老楊的兒子終于趕來了。年輕人西裝革履，站在老楊邊上顯得格格不入。他看著父親笨拙地收拾行李，想幫忙又插不上手。

“爸，這些舊衣服就別要了吧？”兒子拎起一件磨破邊的夾克。

“要的。”老楊搶過來，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灰塵，“這是你爺爺留下的?！?

我在門口看著這對父子，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。有些牽掛就像老楊指甲縫里的泥土，看似微不足道，卻怎么也洗不掉。

臨走前，老楊給我塞了個小油紙袋。“自家曬的菜干，不多，”他不好意思地搓著手，“不值錢，就是……謝謝你聽我嘮叨那些陳年舊事。”

盛情難卻，我收下了他的菜干，想起他這些天漸漸挺直的背影，想起他給隔壁床病友講種田趣事時的神采飛揚。原來治愈不僅是傷口的愈合，更是讓一個人重新找回自己的模樣。

春天的細雨又下了起來，給江南小鎮(zhèn)的上空籠上了一層水霧。我囑咐老楊回家后要注意的事項后看著他們離開，望著父子倆離去的背影，我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菜干。這個春天，似乎也沒那么冷了。

編輯：朱玲佳  校對：陳輝軍  審核：王文荷  終審：尤國美 吳麗麗